【竹马】RAIN MAN（中）
6.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是哪个水龙头没有拧紧，水珠隔着三秒就坠下一次，响着圆润的韵律。
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和从相叶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倒影。盯着同一个地方太久以致自己的眼睛都有些刺痛，但和却不舍得移开视线。
相叶看着和泫然欲泣的样子轻轻叹气，掌心覆在和软蓬蓬的发顶揉了揉：“对不起呀……吓到你了吧。”
回应他的是盈满泪水的上目线与手腕处的一阵握紧，和的声音好像也在眼泪里淹过一遭：“我也……”
我也喜欢相叶君。
是谁先伸出手已经无从追究， 年轻的情欲燃烧起来甚至来不及从浴室转移到其他房间，肉体交缠摇晃着水面，喘息声混着升腾的蒸汽堵在紧贴的唇齿间。接吻时相叶摸索着扣住了和的手掌，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从以前就一直想说了，小和的手好凉。”
“…啰嗦。”
“对不起啦。”相叶把浴巾铺在地上，托着和的后脑把他放下来：“可能会痛喔。”
“没关系。”和别扭地扭过头，被松垮垮扣住的手转了个方向，搭上相叶的手腕。
脉搏依旧随着心脏跳动着，但和已经觉出异状。
相叶血液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导到和的指尖，是他熟悉的凉。
7.
相叶家的小少爷病了。
商店街上先知道这事的自然是糕点铺的田中姨，相叶家的佣人下山来买萩饼，无意间提到雅纪少爷卧病在床一事。田中姨二话不说关了店门，带上小少爷平日喜欢的点心就跟着佣人去了相叶家。
她回来后左邻右舍素来宠爱着相叶的店家们问起情况怎样，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小少爷看上去不大虚弱，能下床也能走动，但身体太凉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病。
“就像……随时可能倒下一样。”
“小和你来啦？”相叶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塞满萩饼，声音听上去含含糊糊的，只能拼命挥手来增加存在感。和反手拉上纸门走近，捧着一颗揣测的心问：“你病了？阿姨说要请大夫来。”
“哪有那么严重啦，只是体温有点低而已。”相叶从点心盒里拣了枚最中扔给他：“说起来，七夕的时候镇上会举办祭典，小和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和接住拆开，包裹在上面的玻璃纸发出噼嚓噼嚓的声响。最中的内馅甜腻得过了头，让他无法摇头说出反对意见。“那你要快点痊愈才行啊。”他做出一副满心期待的样子俯下一点身子去和相叶拉钩，被相叶ふふ笑着揉头发：“还经常说我幼稚，小和你是小学生吗？”
和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相叶笑得眼角发红。相叶的小指比他的纤长，勾着他的时候也不如以往有精神。拉钩的动作的确太过少女，和在无比少女的背景里无比少女地想靠小指留下一些相叶雅纪的温度。
雨势减弱，滴滴答答地却总也不见停止。相叶家请来的医生自然看不出相叶是患了个什么病，只说小少爷的体温已经不是普通的偏低，而是到了异常的程度。夜里医生打着纸伞回到镇上，与医生一同不见的还有在相叶家借宿了半月有余的少年和。
最先发现和少爷不见的是负责送晚餐的女佣，和住过的房间整整齐齐安安静静，不见的东西只有初次来到相叶家时穿的那身鹅黄色浴衣，像是这个不知来处的少年从未出现过。
女佣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佣人，但关于和少爷为何不告而别的争论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雅纪少爷房里的异状吸引了去。
六月中旬的这个夜里，相叶雅纪第一次出现了咳血的症状。
8.
“嘭。”
细细的水流顺着竹筒内壁流下，惊鹿被打破原有的平衡后敲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穿着青底白花振袖的女子只露出一个背影，乌黑的长发没有结成发髻，而是瀑布一样从肩头落到腰际。和沿着长廊走进这一坪有余的修炼场所，先是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族长。”
“和？”雨女一族的族长没有回头：“怎么突然回来了？”
“族长、”和垂手站在原地，极力使吐息平稳：“我……喜欢上了那个人类。”
“......”族长沉默着，回头深深地看着和的面孔，叹了口气：“他还好么？”
和摇摇头：“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已经开始恶化了，但现在我走了，兴许好了些。”
“傻孩子。我们的印记，刻下了就是刻下了，就像人类死去就只能等待下一段生命一样，是无法靠逃避来逆转的。”族长招手让他靠近些，像小时候那样替他整理浴衣上的腰带。
“若是个妖力弱些的妖怪倒也罢了，你天生力量就强，即使远离宿主也……”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所要表达的意思和自然已经明了。
“不过你先回来了，这也是万幸。”族长的语气平淡下来，却听不出商量的余地：“这段时间就待在族里，不要再去人类居住的地方了。”
“这段时间”自然是指相叶雅纪因自己死亡之前的所有时间，和退后半步深深鞠躬：“我明白了。”
和回来的消息不必劳人通知，他身上沾染的人类早已让族人们闻了去。但尽管心存疑惑，也没有人来问他是遭了什么事。雨女究竟是生性冷淡的妖怪，他们的心脏和他们带来的雨水一样是凉的，同族之间交情也寡淡如水。就算是对和尚算宠爱的族长，所照顾的也不过是自己身上异于常人有机会振兴族人的能力。
可是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有一个笨蛋从不对自己的身份有半点猜疑。他的喜欢没有利益之分，就像婴儿的眼底一般清澈清晰黑白分明，让和无法招架也不敢辜负。
清晨时分雨女的领地里已闻不见人类的味道，众人费了一番脑筋思考才猛然发现回来没几天的和已不见踪影，族长听见风声后摆摆手制止了焦虑的族人：“不必追。”
居住在深海的鱼大多习惯了黑暗寒冷，但总有些为隐约可见的光亮吸引，明知水压差会让自己粉身碎骨也执意向上。
“没人能阻止得了他。”族长轻声说，同时又安静地想，这一下怕是永别了。
和再次来到相叶宅的时候正当黄昏，相叶雅纪喝了补药独身一人躺在床上读书，负责照顾他的佣人刚被“身体并无大恙”的小少爷哄去睡觉。和还是穿着原来的装束径自拉开连接室外的门，赤脚踏在干燥的榻榻米上留下一个带着水渍的印迹，惹得卧躺的少年偏头看向他。
“相叶氏……。”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但在路上大致想好的话却忘了个干净。和的嘴唇蠕动着吐出恋人的名字，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回来了？喂……不要哭啊小和。”相叶支起身子伸手去捏捏和的脸颊，拇指在眼眶之下推开，带着安抚的意味：“对不起呀，我恐怕不能陪你去祭典了。”
相叶的脸色有点苍白，柔软的嘴唇也少了几分血色，他的脸上依然是笑，只是这笑比以前暗淡了些。他轻轻笑着，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悲伤：“我可能快死掉啦。”
“笨蛋，不要说这种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啊。”
和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不要怕，”他说：“你很快就会好了。”
9.
与雨女不同，猫又不会以大家族的样子聚居在一起，而是形成二三只的小组织或干脆单打独斗，因此和突然出现在润面前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妖怪的骚动。润当时正在练习化人形的技巧，穿着短褂短裤的白团子冲他眨巴眼睛，头顶没藏住的尖耳朵还晃了晃。
“我就知道是你，你看，又下雨了。”
和倒是单枪直入：“润，我不想让相叶雅纪死掉。”
润只是盯着他不作声响，两人沉默着对峙良久，不大平整的地面上渐渐地积了水洼，雨滴落下来化成涟漪又消失不见。
“我觉得，要救他的方法，你比我清楚得多。”
“……是。”
“我认识一位…阴阳师。”
“那就拜托你了。”
暗沉的天色在农人看来是欲雨，在旅人看来是借宿，而在某些无需在外奔波的闲人看来便成了有韵味的情趣。一只野鸽从愈近的云层下掠过，身着素白和服的青年仰脸看着，侧面的唇线硬朗，却是好看的心形。已绑好方形拨片的食指触动蚕丝琴弦，青年规矩地跪坐在榻榻米上抚琴拨弦，弹出激昂流畅但不知为何有些寂寞的曲调。
也许是一个人弹日本筝太过无聊，不多时他便停了下来，将琴码一一卸下冲着门外的草丛笑出两颗前牙：“你尾巴又没有藏好。”
润忿忿地甩甩尾巴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無限流》，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弹合奏曲？”
“因为在等你啊。”年轻的阴阳师行得正坐得直，丝毫不带掩饰地让小猫又没吐出的槽噎在嘴里。润小小声地骂了一句臭流氓，被听力良好的男人抱起来按在怀里揉。
“翔くん别闹别闹……今天找你有正事。”润从阴阳师的臂弯里扒拉出来，大致说清了想求他办的事。
“报酬呢？”幼稚儿童樱井翔撑着脑袋捋着润的尾巴毛问。
“和以前一样。”润撇撇嘴。
“成交。”
10.
镇上的商户们都忙着下月的祭典，只有相叶家因为小少爷的病歇了买卖，徒劳地煮着各种调理身子的偏方给日渐苍白病弱的相叶雅纪。相叶本人也习惯了古怪温热的药汤，明知没有多大药效也乖乖喝光，不过是为了让家人尽量安心。
可今天佣人没端来药，而是领了位面生的男人进来。相叶有些疑惑，他知道家里早已谢绝迎客的。女佣把纸门拉上给他们留出空间，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倚着床沿半躺的相叶和穿着着奇怪服装，正规矩跪坐的男人。
“鄙姓樱井，是个阴阳师——当然，我对令堂自称的是医生。”樱井直入主题：“我受人之托，带来几句话。”
“和是雨女，妖怪的一种。”
“你会‘生病’也是他的妖力所致。”
相叶听懂了樱井的言外之意，不顾说话的礼仪规矩急急打断：“阴阳师先生，请您不要伤害他。”
樱井笑了笑，露出与威严外表不符的可爱门齿：“你们挺像的。那么第三句话，用符咒封印、也就是对妖怪来说的‘被杀死’，这是和他自己要求的。”
情绪激动的相叶镇静了下来，沉默地低着头，前发低低地垂下来看不清表情。
“最后一句了，”也许是受到相叶情绪的影响，樱井顿了两秒才轻轻开口：“他说，不能陪你去祭典了，对不起。”
他道声打扰转身出门，假装没看见相叶落下的泪。
【TBC】
不及岁寒。
